Vesper。。。

09.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三日之后，锦觅在山野之间游走时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神仙，那人开门见山恭恭敬敬向她行礼称臣，锦觅不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润玉有在她身上施法，如果不是她自己动手使用法力，凡间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天后，她看着面前那毕恭毕敬站在不远处似乎非常谨言慎行的老人家，寻思了片刻，想着也许是天上的哪一路仙家，她对天上的人头不熟，实在看不出来面前的是哪个，不过润玉说过，遇到不对头的事暂且观望一番，不要急于表明身份，她于是便也只是站在那里矜持看着，想知道这位老人家意欲何为，

那位老人家徐徐道来，原来他是邝露的爹，邝露被罚，他是来替邝露向天后娘娘请罪，还请天后娘娘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在陛下面前为邝露美言几句，虽然邝露确实当值的时候睡着了，可是陛下这番惩罚也着实重了些，几乎让邝露以后无法在天上立足，故而特来恳请天后开恩，

其实，那一日润玉那样写的时候，锦觅也有想过是不是罚的太重了些，她自己也是女孩子家，很明白此时此刻邝露的心情，再说，明明就是她胡闹，让魇兽带着她的宝贝糊弄着邝露睡了过去，真要说起来，也不是邝露的失职，她也不知道润玉为何一上来就这样发落，当时一时欢喜，也就忘了替邝露恳请一二，这时候看着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果润玉只是口头发落，她还可以转圜一二，如今是白纸黑字盖了帝印的，总不能让润玉这位堂堂天帝出尔反尔吧，

她一面琢磨该怎么办，一边缓缓前行，那老人家看她不说话，也跟着她一路慢慢走过去，她很想自己想个法子解决这事，故而很是绞尽脑汁的想着，如果就这样让润玉收回成命，她心里又实在堵得慌不快活，想起邝露站在那义正言辞申斥自己的样子，就觉得不能让邝露这么嚣张，可是一位这样的老人家这样一路走过来恳请于她，她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说不行，更加不能告诉对方，她这个天后娘娘其实是没有多少脑子处理这种事的，

正这样僵持不下，那位老人家忽然开口说，如果昔日的水神仙上还在，天后娘娘大婚之前若是一时无心之过，为自己惹了类似的麻烦，想必就算会触怒从前的那位天帝，想来水神仙上也必定会和老臣一样，亲自出面去向天帝讨个宽恕的说法，娘娘以为如何，

锥心刺骨，不过如此，这句话提醒了锦觅，水神爹爹和临秀姨都已经不在了，她如今是个没人管顾没人疼的，看起来高高在上，其实是个没有后援之力的可怜娘娘，邝露则大大不同，有家世，有亲人，有疼她宠她肯为她出头的好爹爹，还有一惯对她另眼相看的天帝陛下，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这位天后娘娘确实不如邝露眼光长远心思剔透，这满朝的文武都算上，也只有邝露一个，是从一开始就选了支持润玉的，

千万种念头排山倒海一般压上来，她看着面前白发苍苍和蔼可亲毫不退却的老人家，第一次明白了对方的话外之音，那就是，他们晓得她那些极力不去想起的过去，晓得她那些几乎已经遮掩过去的真相，她与凤凰之间的种种，还有她那个胎死腹中失去了的孩儿，他们都知道，他们选择不吭声不揭破，不是为了她这位天后娘娘，而是为了润玉这位天帝陛下，

她心头一下子清冷许多，也通透起来，不知不觉端出天后一惯的素淡威严气势，平静开口，陛下金口玉言，不会朝夕相悖出尔反尔，且陛下圣明睿智，轻重缓急自有尺度，该不该罚，罚的是否得当，不是你我身份可以非议，为人臣子，不可居功自傲僭越礼数，你今日的这番话，我会向陛下转达，如何处置，还要看陛下心意，凡间有句话，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你不妨带回去给邝露，该如何自处，她心里应该明白，

锦觅说完这番话就转身往山野之中而去，她用了术法，明明人就在眼前，却不能跟踪追随，那位老人家站在那里看着，眉宇之间很有几分惊讶之色，想不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后娘娘也能四两拨千斤不急不躁，从之前种种看来，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娘娘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懵懂无知，禁不住笑了笑，默默感叹，能够让昔日天帝的两个儿子都这样前仆后继一心沉溺，必定不是一般毫无章法的简单人哪，

他转身要走，才要回天上去，忽然发现自己被圈住了，凝神看去，一个素白身影缓步而来，他不禁睁大了眼睛，而后马上毕恭毕敬低下头去行礼招呼，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各处都找不到的天帝陛下，润玉，

润玉瞧着锦觅远去的背影，先打发了魇兽追上去陪着她，才转头看着面前的老臣，神色冷淡，并不说话，他这位天帝一向威严，如今这般不说话，已经压得面前的老臣心里惴惴不安，自家宝贝女儿这样被罚，他心里自然是有情绪的，尤其是看着邝露那惨淡流泪的脸，越发心里来了火气，他很了解自己的孩子，邝露绝对不会在当值期间睡着，想来必定是天后娘娘从中作梗，故而今日才特别来此与天后说话，话里话外确实存了几分弹压示威的意思，没想到天后娘娘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激烈表示，反而三两句话将他这位老臣敲打了一番，这时候再撞见天帝亲临，心里实在有点打鼓，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来，润玉的脾气，如果不是邝露果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算是为了讨天后高兴，也未必会是非不分这样处理，

润玉什么也没说，只是食指一动，将过去的一段再现给面前的老臣去看，正是那夜邝露如何在人间毫不客气申斥了锦觅这位天后娘娘，最后还说了那样一句非常无礼的话，看完之后，面前的老臣已经汗透衣背，如此这般，如果换成了昔日那位天后，只怕邝露早就已经不知道死了几个来回，这样一看，锦觅还是非常仁慈厚道的，并没有据此在陛下面前落井下石，可是又觉得这样背后告状不是光明磊落之举，他正想问陛下如何得知的这些，润玉已经淡淡说道，当时朕就在觅儿身边，只是没有显露身份，卿家以为，此等对天后无礼大不敬的行为，该当如何发落，

润玉转头看着还在远去的锦觅，轻声细语一般与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的臣子说，邝露之罪，不在玩忽职守，而在处心积虑离间帝后，她心仪于我并无过失，错在在天后面前耀武扬威不知进退，昔日她曾经问过觅儿关于侧妃之事，如今又这样三番五次僭越礼数，觅儿善良温婉，念着她一直以来的忠心，即便是这样给她出言不逊，也始终不曾在朕面前说过她半句不是，如果不是那日朕就在觅儿身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是以，卿家还觉得朕对邝露不辨是非黑白处罚的重了么，

不等面前的老臣回话，润玉又不轻不重补了一句，昔日花神陨落，后水神风神遭逢不测，觅儿现在，确实称得上举目无亲，可是卿家不要忘了，纵然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人，她也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风神后裔，更是无可非议的花界少主，如今更是朕的天后，她不是孤家寡人，更不可能孤立无援，觅儿是朕独一无二的结发妻子，朕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家人，更是她可以全心全意仰赖的坚强后盾，卿家爱女心切的心情朕明白，可是卿家不要忘了，觅儿也是朕的亲人，朕也会和卿家一样，维护自己的亲人和家人，朕就是要借此事让邝露明白，从前不可能的，之后更不可能，不仅如此，朕还要借邝露之事让所有那些蠢蠢欲动妄想离间帝后的人明白，朕有生之年，都不会有任何可能的侧妃，

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还在为自家女儿唏嘘，润玉已经话锋一转吩咐起其他军政要务，他算准不日凤凰就会杀到人间来，故而特别吩咐了一些准备和措施，白发老臣的心思马上就被这些大事转移过去，认真听完陛下的安排，匆匆回去着手，这是关乎生死的一战，如果真的能够按照陛下的计划展开，对万物苍生都是至上功德，马虎不得，同时又感念陛下对自己的信任，陛下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身为臣子很明白，对邝露的惩罚，是连环计的一部分，他再三的叹息着，回去之后要和宝贝女儿说清楚，有些东西，注定了不会是可以拥有的，比如，陛下的真心和感情，不过，经过今日这般，他对这位天后娘娘，还真是有些赞叹，

锦觅在山野之间游荡，昔日种种，在心头盘桓不去，她心念一动，凭空化出来一架秋千，一个人悠荡起来，默默想着心事，水神爹爹和临秀姨都曾经说过，她那跳脱古怪的性子，很像她的娘亲，昔日的花神，她想着自己那时候从秋千上飞出去，是爹爹一把接住了她，又想起来临秀姨说过，娘亲也曾经这样从秋千上飞出去，也是爹爹接住了娘亲，在她看来，自己的爹爹当然是天下之间最好的人，可是为什么临秀姨说，娘亲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从前的那位天帝呢，那样一个巧言令色给娘亲带来诸多劫难的人，娘亲为什么还会动心喜欢呢，

如今她自己也是过来人了，很明白当初娘亲应该是先与爹爹灵修，这才有了她，而后才被昔日的天帝非礼，之后被囚禁在天宫里，后来被凤凰的亲娘折磨，她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那个失去的孩子，当初娘亲受了那样的苦难，拼着自身性命不要，还是把她生了下来，轮到她这，她那样稀里糊涂做了娘亲之后，却做了那样的选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这样说来，她实在算不得是个好娘亲，她只要一想到方才那位老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想到她的这番经历有可能会被那些人拿在手里成为羞辱折磨润玉的工具，就觉得喉咙眼里一阵阵压不住的腥甜，想来，若是只论失去孩子，她身为娘亲，对不起凤凰，再论明眼人眼中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行径，她又对不起润玉，思来想去，几乎没有活路可走，心头凄苦难言，分神之下，手上不免松了力气，结果人就这样忽然之间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人在空中，四下无着，轻快肆意，那一瞬间，她确实有过一个清晰的念头，如果，能够就这样闭上眼睛再不醒来，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再也不会有伤害，再也不会有辜负和愧疚，更加不会再有任何的对不起，这般心思之下，嘴巴里的腥甜气息越发重浊了几分，

恍惚之间，已经不知不觉落在一个从天而降的温暖怀抱之中，她微微转头看去，是润玉，他眼里有担心，焦虑，紧张，更有浓厚的怜惜和懂得，为什么，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是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呢，为什么，他总是待她那样好呢，明明她就是一次次的辜负了他，伤了他的心，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好呢，复杂的情感翻滚着涌上来，她觉得自己要撑不住，只能尽力看着润玉微微一笑，才勉强叫了一声润玉，就再也控制不住的吐了血出来，顷刻间，周遭所有尽皆归于虚无，

这是一个冗长疲倦又伤心失落的梦境，却也让她沉溺其中不愿醒来，梦里有她希望找回的所有，有家，有家人，有亲人，有爱，有温暖，有欢声笑语，没有悲怆，没有孤单，也没有无休无止的自责与愧疚，她只是这样沉浸在梦里，再也不想回来，可是，当她看见临秀姨挽住爹爹手臂的时候，她也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也会挽住一只类似的温暖手臂，可是只是触到了空空如也，她困惑的低头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她以为存在的温暖手臂，她惊诧的四下看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周围的人都在笑，她却皱着眉头四处找寻，属于她的手臂去哪了，那个总是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呵护的人去哪了，一个名字在唇边呼之欲出，偏偏就是想不起，她站在那闭上眼睛用心琢磨着，直到一张带着笑的脸清晰浮现在眼前，是了，就是这个人，可是他是谁来着，为什么就是想不起呢，为什么他的样子那么悲伤，为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落寞凄楚呢，她握紧了拳头竭尽全力回想，终于，往事如潮水，奔腾汹涌，那四个徘徊在唇边的字带来温暖希冀，她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小鱼仙倌，然后毫不犹豫的拎着裙摆，朝那个悲伤落寞的背影一路追赶而去，其他所有都被她抛在了身后，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快点快点，快点跑呀，追上那个孤单落寞的背影，拉住他，让他眉眼弯弯的笑给她看，

她终于从梦里醒来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抱着她的润玉，看见了他疯癫赤红的眼睛，闻到了浓郁的血的气息，他手腕上的血迹和她唇边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他给她喝了他的血，拼命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她泛着凉气的身躯，她怔怔的看着他，轻缓将他拉过来搂住，喃喃说着，别哭，我没事，别哭，别哭，我没事，别哭

今夜星光灿烂天河洗练，少女盘膝坐在灵泉之中，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霸气威武的龙身围绕守护着她，她心中一片沉静安详，缓缓入定，渐渐的，携带着百花香气的神识缥缈开放，山谷之中雾气弥漫，气流涌动，本来冒着袅娜水汽的灵泉开始凝固结冰，厚厚的寒霜延展蔓延出去，逐渐覆盖了整个山谷，泉水之中，寒冰逐渐变厚，蔓延，冷冰冰的寒气聚拢而来，银白色的应龙始终稳稳置身水中，默默看着寒冰以凛然不可抵挡的气势呼啸而来，不过是刹那之间，那寒意在触及龙身的一刻就骤然散去消失不见，少女睁开眼睛，伸开手臂，俯身抱住了面前的的巨龙，巨龙瞬间化作了人身，回抱住了怀中的少女，寒气散去，恢复如初，

锦觅依偎在润玉怀里，脑袋搁在肩头，看着面前影影绰绰的山谷，她没有告诉润玉，在她睁开眼睛之前的那一刻，神识之中，她对上了凤凰饱含怒气和泪水的眼睛，她也没有告诉润玉，心结已解，她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收紧了手臂，用力搂住润玉精瘦腰身，

良久之后，她抬起头，他也低头看过来，她笑的甜美妩媚，清脆软糯的声音，小鱼仙倌，我们灵修吧，

呼吸相闻的距离，四片唇瓣徐徐靠近，舌尖上的甜，带来安全幸福滋味，她抬起手来，在润玉胸口轻轻一点，两个人衣衫褪去的同时，泉水骤然升起散开，形成厚重磅礴的水幕，围拢呵护着其中交织的人影，那一夜，伴随着清越的龙吟和冲天的龙气，六界飞雪，连绵不绝，

魔界，凤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缓缓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在手，那雪花落在他掌心里，晶莹剔透的很，许久之后，才化成了点点滴滴的水，消逝而去，他于是知道，如今的锦觅，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锦觅了，他喃喃自语，如今的你，已经能够为了他，做到如此程度了么，你的心，再也不会为我而痛了么，